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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风的日子

来源: 登山文学网 时间:2021-07-03

伤风的日子

【导读】“为什么又伤风?”几乎是在发出天问了。阴一阵,晴一阵,热一天,冷一天,雾一天,雨一天,有时是夏天,有时又是冬天,反复无常,真像青藏高原。

“你怎么又伤风了?”

一位同事看到我狼狈不堪的样子时这样问我,仿佛我在接连不断地伤风,仿佛我接连不断的伤风连他都不耐烦了,但实际情况是我好长时间都没有伤风了,至少有一年时间了吧,我都是眉清目秀神采奕奕的,我以为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比以前好多了,我还在暗自庆幸哩。当然,这位同事对我的诘难有另一层意思:他在关心我,他在向我致以问候。

不过,同事关心我的话又让我动起脑筋来。“为什么伤风?”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几乎找不到标准答案,即使勉强为之,若非长篇大论则不可为之。我不懂生理学,也不懂医学,即使有人想讲解,我也不大愿意听,反正我已经伤风了,正在就医,再过两天我就会康复,至于“为什么又伤风”,这话中的“又”字多少包含一些不吉利,大凡像伤风一类的令人晦气的事情,谁都不想将它们跟“又”联系在一起。

在别人的眼里,或者说在我正常的时候,伤风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小了,不足大惊小怪的,无非是萎靡不振,嗜睡,淌清鼻涕,发热,咳嗽,打喷嚏,面部浮肿,食欲减退,少言寡语,实在算不得大病,但在伤风者本人来说,事情却远非这样简单。“病来如山倒”,眼前的世界突然会改变以往的样子,一切都显得面目全非,突然之间丢失了以往的感觉,阳光是恶毒的,风是冷酷的,天天见面的人忽然显得那样陌生,身边的人变得很不熟悉或者好像刚刚才认识。日子是头昏脑胀的,是眼花缭乱的,耳是聋的,味是苦的。记忆的门在病态中打开时,总跟一些稀奇古怪的人和稀奇古怪的事关联着,并且说来就来,那些人就站在面前,那些事就发生在眼前。今天早晨,当我感到很难受的时候,一幕情景就不请自来,并且非常清晰:我走在一条空寂的街道上,那条街道属于一个不大也不小的城市,那个城市我还是*一次去,我*一次去的时候正是初冬,街两边还是古老而低矮的瓦屋,那些房屋的墙上、门框上伸出一根根黑洞洞的烟筒来,都冒着灰白的烟,那些灰白的烟好像很沉重,飘不起来,也散不开去,仿佛我伤风时的脑袋——其时我真的患了伤风,鼻子塞得难受,好像满脑子的浊气放不出去才胀得那样令人难受,严密阻塞的鼻腔却阻不住清鼻涕,鼻涕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为了擦鼻涕把鼻翼都擦得红肿了,清鼻涕还是义无反顾地往外流淌;塞得梆梆紧的鼻孔也阻不住满街的烟筒里冒出的灰白而沉重的煤烟,那些带着焦油味儿的浓烟一个劲儿地钻进鼻子里去,我觉得自己的头变得更大了,更昏沉了,仿佛一只刚生燃的大铁炉子,火烧不起来,烟排不出去。我就在那陌生的街上独自走着,新入学的喜悦早被伤风的苦痛和满街的空寂淹没了,我的头便越来越沉重,真想坐下去或者干脆躺在街上,反正没人认识我……

一星期后,我的伤风治疗了,我又能真实地面对和感受这个世界了,但那个城市和那个城市的冬天却给我留下了一个十分深刻而不好的映像:那个城市是炉火永远烧不旺的大铁炉子,那个城市的冬天是满满地糊着焦油味儿的。于是,整个冬季和次年的春季,那个憋屈的城市和遍布的焦油味儿便牢牢地纠缠着我,仿佛再也不想离去。直到第二年的冬天来临的时候,我恋爱了,我从一个比我低一级小三岁的女生的鬓边耳畔闻到了一股奇香,那种奇香真是太神气了,它居然除去了郁积在我心里达一年之久的那些浓厚的焦油味儿,那个城市才像好用的炉子那样畅快地烧起来,我才爱上那个城市,才爱上那个城市的冬天,我才发现,冬天下给那个城市的雪,真白。我这一生,也记住了初恋的气味儿和爱情的气味儿,很香的,很甜的。

“为什么又伤风?”几乎是在发出天问了。阴一阵,晴一阵,热一天,冷一天,雾一天,雨一天,有时是夏天,有时又是冬天,反复无常,真像青藏高原。说到青藏高原,我至今还没有去过,据说那个地方是很美的,雪山,牧场,千沟万壑,牛羊在地上走,雄鹰在天上飞,天很蓝,空气很清爽,清爽得只剩下朵朵白云,土地很干净,干净得只剩下牛羊的粪便和青草。还有那些人的装束,左胳膊藏在袖筒里,右胳膊露在袖子外面,据说,它们的左边永远是冬天,而右边,永远是夏天,当然,这是调侃的话,不必深究,我只想知道,那些隐藏一只胳膊、袒露一只胳膊的人,会不会伤风呢?

我被伤风挟持以后,日子开始过得很慢,白天挨不到黑夜,黑夜熬不到白天。很严重的时候,脑子里空空的,别说飞鸟,连一只苍蝇都没有飞过。恍恍惚惚的,不知是黑夜,还是白天,就这样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糊里糊涂地过着。想起是星期几的时候,又不知道是下班了还是正在上班,当我弄清楚是夜晚的时候,又想不起来明天要不要上班。我暂时失去了记忆力和判断力,足以说明我这次的伤风太严重了,我开始着急,便按时足量地服药,谨遵医嘱,生冷不吃,油腻不吃,辛辣不吃,多喝水,幸亏,我早就把烟戒了。“病去如抽丝”,当我发觉很严重的症状正在缓解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座城市。那是我热爱的城市,那是我热爱的街道,那是我热爱的烟筒和带着浓郁焦油味儿的煤烟子,那是我深爱的人。可是,后来,我们分开了,一晃,三十年的时光就成为过去。那是令我伤心的城市,那是令我心痛的冬天,那是永远萦绕于我的记忆中的煤烟子,那是作为爱情标记的奇异的香,那是那个城市的冬天,冬天下给那个城市的雪,应该还是那样的白,只是,这一切,只能藏在我伤风的记忆中了。

谢灵运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那是他在大病初愈之后心灵的偶得,他真是一个敏锐而细致的康复者!现在已是夏天,有时竟也像冬天一样冷着,因而,害得我伤风了。我却看不到谢灵运看到的那种令人惊心动魄的青葱的草,也听不到那样勾魂摄魄的禽鸟的鸣叫,我却能够见到寻常的麻雀,它们大胆地飞到我的阳台上的花盆里,旁若无人地啄食花盆里的草籽和虫子。

2011-6-2作于未末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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