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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武均:魂牵老屋

来源: 登山文学网 时间:2021-10-14

杨武均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武隆区作协副秘书长。作品散见各类报刊,代表作有《悠悠岁月》系列、《石院情歌》《梦里水乡》等。

 

艳阳高照的周六早晨,我驾车去郊外野游,一路上听着车载收音机里播放的节目。车行途中,一段新闻过后,音箱里响起惆怅的音乐,伴着席慕蓉的《乡愁》朗诵起来: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惆怅/仿佛零星的挥手别离/离别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远不老……

 

听着听着,我不知不觉的调转车头,向着自己老家的方向驶去。老婆一头雾水,我不语地开着车。

 

其实,老屋已消失多年,如今荒草丛生。但我每年都要步行前往或驱车带着妻儿老小、兄弟妹妹、侄儿侄女而至,总要在老屋的根基驻足良久。看房前的那一片枯了又绿的茂密竹林,看四周高低错落舒缓有致的十余个春夏秋冬演绎四季精彩的峰峦,看湾里的苞米看田里的稻穗看林里的鸟雀,看旁边不远处的一字儿排开的祖墓,看远山的空蒙和伸延出的一丝丝难舍的乡情。可这次我把车停在老屋屋基边上,跑进差点有人高的青蒿地里,捧起泥巴面向曾经的堂屋深深的躬下了身。抬起模糊的双眼,举目环视着周围的碧绿的山和葱茏的树,鞋里似乎灌了铅,我沉重得抬不起腿,脚跟似乎立地生根迈不开步。

 

儿时的老屋虽然简陋,没有像样的家具,没有明亮的窗户,没有经常换洗的床上用品,更没有三天鱼两天肉,可老屋在我心里却是快乐的窝,是编制精巧而牢固的梦,是温馨的港湾。有威严而和善的祖母和母亲,有大山一样沉默如老牛一样奉献的祖父与父亲,有蜜蜂一样欢快与勤劳的父辈和兄长。

 

老屋周围长满了各种果树。春天里,我们和鸟儿分享着红得晶莹剔透的樱桃;夏日炎炎,满树红着脸儿躲闪在叶丛里捉迷藏的鲜桃;秋叶挂满老屋四周的山岗,秤砣一样的梨子、酸甜酸甜的米枣、略带苦涩的拐枣、破壳而出的核桃板栗不约而至;那颗高山青皮李也俏皮地在深秋与初冬交替才在枝头露出笑脸。

 

老屋的每一座山让我都充满了神秘和希冀,充满了快乐与向往。如果你手里分文没有,只要你不怕吃苦,不怕荆棘丛生,背着背篓手拿柴刀肩扛锄头,到林子里吧!青杠堡的藤根皮、红根皮,黄家湾的麦冬、天冬、金银花,轿子顶的白芨、芍药,后槽的九重根……均可采集回家,作为中药材简单加工晾干,去供销社换回或多或少的钞票。如果你有力气不怕吃苦,从老屋山里砍下青杠等柴禾,背上江口古街也可挣到汗水泡着的日用品。要是肚子饥饿揭不开锅,天草坪满坡的红籽密密麻麻,既可随手拈进嘴里充肠,也可采收回家磨面蒸饭以补粮食不足。也可去学堂湾、枫香堡捡拾漫山遍野的青杠菌、乔巴菌、大脚菌、羊肚菌、油辣菇、青苔菇、山巴菇、红菌等无数野生蘑菇。还可去竹林沟、杉树沟、梅子坨挖掘野菜、野山芋、野火苕。到苦竹荡、茅坡岭、水井湾追野鸡掏鸟蛋也是一件快乐的事。

 

打我记事开始,我家是一个贫穷而和睦的大家庭。虽我的祖父单传,可他膝下育有二男七女,我辈也是七兄妹在没有知识与文化的父母用勤劳与人品把我们养育成人。儿时,看着一个个孃孃从我家老屋出嫁,出嫁前晚上的一幕幕撕心裂肺的哭述,让亲人和好姐妹们泪眼婆娑动情不已,昔日的艰难生活和父母温情呵护即将结束,如今远嫁他乡却又难报父母恩的愁绪,只有此时倾泻的泪花表达。出嫁清早,老屋前告别父母和亲人的场景,让似懂非懂的我也成泪人。我不会忘记九孃出嫁,按风俗要一个男孩走在姑爷前面,孃孃紧随身后,但姑爷的行走不能超越男孩走在前面去。后来据老人说,那叫“挡娇”,不能让姑爷走得太快,把新娘的孃孃丢在后边不管。再后来才明白,那是希望新郎新娘从此开始,不离不弃和和美美恩爱一辈子。当时我就是那个挡娇的小男孩。我是哭着离开老屋上路的,接亲和送亲人群一路上的欢声笑语,一路上的喧天锣鼓,也没止住我的泪水。走了好长好长的路,我的哭声依然不止,姑爷在后面边走边安慰我:均,请你相信,我会对你孃孃好的,你放心。我回转身望着姑爷那认真而诚恳的表情,短短的一句话好似灵丹妙药,止了哭声我抹干泪水继续前行。我忘不了,两个弟弟像闺女一样嫁出去的情景,告别依然是那么的伤感,依然是那么的泪流满面、依依不舍的迈出家门。母亲哭得晕过去,目不识丁的父亲却是强忍眼泪送他们一程,哽咽着劝着安慰着母亲:只要他们到新的家庭能立得起志、撑得起家,不丢娘家人的颜面,别哭了,让他们好好为人去吧!

 

工作在外后,我经常回老家住老屋,一样的温暖一样的安然。随时光的流逝,祖父祖母离我们而去,在老屋边上的一穴地里,他们升入天堂席地安息,逢年过节,都要邀齐弟兄姊妹后孙晚辈,虔诚地去墓前祭奠相思。再后来,我们一个个子女告别父母,开始了属于自己的人生旅程,六十开外的他们依然晴天一背太阳雨天一身泥水,田地生怕漏种了一丁点,猪牛羊生怕少养一头。每次回到老屋,看着皱纹满脸佝偻着身躯的他们,我们用了好多好多的理由才说服他们,让他们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土地,离开了老屋,离开了生他们养他们的那一亩三分地,安营在离儿女很近的乌江与芙蓉江交汇处——江口古镇。

 

离开久了,没有了烟火没有了走动,老屋便失去过去的容颜,直至山墙被雨水浸泡垮塌。响应*号召,忍痛把老屋拆除复垦成为耕地,老屋就此消失在永恒的时空。

 

父母虽然极不情愿进城,但他们在城里生活还算有滋有味,身体也硬朗,享受着儿孙绕膝的天伦。我们想到,人终归有一天要离开人世入土为安,埋在心里好久的想法总想问问父母,百年归西何处可安魂?总是话到嘴边也无法开口。倒是一日家庭小聚,母亲似乎看透我们的心思,试探着拉开了话题。我们心里总想父母有一天离世后到体面豪华的公墓伴乌江水长流和闹事繁华为伍,听婉转的鸟语和极具韵律的钢轨声入眠。从来都是默不作声的父亲听后,马上拉长了脸:“我哪也不去,回老家守老屋。”我们陪着笑脸半调侃的说,还有什么老屋啊?都变成土地种上庄稼了。“那也是老屋,那里有我的父母有我的祖辈,难道你们都不回去看了?”我们默默地感动着父亲的固执和那份浓浓的孝心与亲情。

 

去年暑假,父亲突然站立不起,经医院检查诊断,预料父亲会一病不起了。我和弟兄妹妹们侄儿侄女们一边悉心照料他,一边含着眼泪悄然按他的意愿在老屋旁为他修墓。当我们把石墓的雏形用手机拍成照片让他在轮椅上看时,他先是浅浅地幸福微笑了,接着变了脸色说:“哪叫修那么大呀,既占土地又花金钱,何必呢?”我们进一步说,这是我们儿孙孝敬你们二老辛苦操劳一辈子的心意,也是按你的要求修在老屋旁边,跟你的父母和祖辈们一起的,他又一次忍着病痛,露出了欣慰的满足的笑意。

 

父亲走后,我们经常回去看心中的老屋,看静静躺在那里不孤独的父亲的墓茔。

 

那天,乡邻说,新修一条公路从我老屋门前过,要砍掉那两颗核桃树和米枣树,我顿时着急了。

 

那颗米枣树,我记忆犹新,人民公社时,房前屋后不许乱种乱栽,屋里屋外不许私搭私养,资本主义尾巴随时都不能翘起来。菜园里一颗茂密的枣树就要被斧头斩断,我和母亲为了保护枣树,悄悄地将旁生的一根幼苗移栽到了菜园的土坎边。如今,每年满树黑里透红的枣粒挂满枝头,哥哥特在树旁放上一根竹竿,过往客人都可摇一竹竿,听着啪啦掉下的米枣,享受酸中有甜的果味,就充满了无限乡情。

 

那颗核桃树,我更不能舍。八岁时,我跟着母亲在自家菜地里薅包谷,一颗刚从包谷苗边生起的核桃苗正要被母亲连根拔起,不知为什么,我用稚嫩的小手,让母亲手中的薅锄戛然而止。我和母亲用一老一嫩的两双手把这颗核桃苗,移栽到了离米枣树不远的土坎上。四十多年过去了,核桃苗长成了大树,每年核桃成熟了,哥哥嫂子总是抢先将自然成熟的果子,用带着家的味道的布袋捎给我尝鲜。有客人到家,我总要把这核桃推荐给他,说是我和母亲亲手种的;有朋一同去我老屋,我总要指着那颗低矮不失风雅的枣树和那颗繁枝叶茂高大的黑桃树说,是我和母亲两双手种下的,幸福与自豪油然而生。

 

如今,这两棵树均要为路让路,我心拔凉拔凉的。毕竟这是在老屋前我和母亲亲手种下的啊!但转念一想,村村通的公路要从悬崖万丈的金子岩攀越而过,连通黄桷村与柏杨坨,黄桷村与谭家村,桂花村与杨家村的道路,架起小康奔富路的桥梁,那比树珍贵。我给哥哥嫂子说:砍吧!

 

再一次聆听余光中先生的《乡愁》,低回悠远的朗诵和充满希望的伴奏伴我踏上回老屋的路。老屋不见了,老屋前那颗曾经高大挺直的拐枣树不见了,孩提时的故事久远了,那两棵核桃和米枣也即将消失……愁肠百断时,抬头望见父亲的坟墓和祖辈同在,转身俯瞰,乱石窖的老拐枣树桩旁不知啥时一颗新苗枝繁叶茂,还结出当年那样令人欣慰的果实。

 

我没有靠近,默默用心灵底片,摄下了老屋前的这一抹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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